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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间房子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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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于 2007-10-8 20:39:00 |只看该作者 |倒序浏览
五间房
  
  山顶有座湖。波平如镜,倒映着山和水边的农家,白墙黑瓦,烟囱上还扭着袅袅炊烟。视线抬高,一点点,那是稻田,拂动着墨绿的风,一浪一浪的。稻浪涌至田埂,被山一脚踢了回去,山站在田边。
  山的脚背上,长着两棵比山还高的老树,一棵红枫,一棵香樟。红枫树上,住着长尾鸟和猫头鹰。香樟树上,住着喜鹊,枯树枝垒的窝,好大一个。山的小腿上,长着五间土房子,三间红墙黑瓦,一间白墙黑瓦,一间花墙黑瓦。花墙黑瓦的,是间老房子,侧面的墙壁上留着文革的口号。
  有五间土房子,故名五间房。怎么不叫两棵树,天晓得。
  接着抬高视线,一座山推着一座山,一座山挤着一座山。有的山,肚脐上躺着一垛土屋;有的山,脖子上挂着一间牛棚;有的山,用鼻梁顶着一座院落。山的其他部位,爬满了树,笔直入云的,挂着一钩月;四面伸长的,挑着几朵云;那些来不及长大的,迎着风,抖落三两片叶子,惊走枝头打盹的青鸟。
  树丛之间,是路,羊肠小道,路边长满了草。沿着路走下去,也许是一户农家,一口池塘,几泅稻田;也许是另一条路,另一座山,另一个世间,“乃不知有汉,无论魏晋”。
  远山青黛,斜阳西沉。归巢的喜鹊,长尾鸟,迎着暮色,掠向田边的香樟树和红枫树。枝头的猫头鹰,扯着嘶哑的嗓子,吓唬着田间的老鼠。一只接一只的蝙蝠,滑出墙缝,闪了一下翅膀,消失在暮色里。
  一个少年,打着赤脚,追着一头膘肥的黑公牛,急匆匆往牛棚里赶。嘴巴里不停地骂着,瘟鬼,瘟鬼,瘟鬼。他是我的发小,有个非常特别的名字,邹现有。他的样子没什么特别,除了鼻孔间长年悬挂着一段鼻涕,倘若有人笑话他,要么抬起袖子,一掼没了,要么鼻子一皱,迅疾回巢。另一个少年,也打赤脚,憋红了脸,使出浑身力气,拉着一头浅黄的母牛,如同伏尔加河上的纤夫,一步一步向桃树下的牛栏前进。我想用很多赞誉之词来描写那个少年,比如眉清目秀,齿若编贝,风度翩翩,因为,他就是本人。
  解掉缰绳,关好栅栏,一溜烟儿跑回家。一脚踢开大门,拉开房门,钻进床底,左手按着冰凉的地面,右手在黑暗里摸索,摸索,摸索,一把手枪。一骨碌滚了出来,腾起身子,松了松人造革腰带,把手枪插在腰间,系紧腰带。抬头,挺胸,正步走出房间,走出客厅,站在晒场上。
  我很想撒谎,告诉你我的军服多么崭新,解放鞋底还垫有钢板,甚至像二伯父所说自卫反击战里的解放军,穿越丛林,直取河内。但军服上的扣子,让我尴尬。买回来只穿了两天,也许不到,扣子基本上掉光了。我勤劳且心灵手巧的母亲,只好从窗户上那个缠着尼龙丝的玻璃筒里,找来颜色不一的扣子,一个一个补回去。把衣角拉平,五枚扣子共有三种颜色,两枚黑的,两枚白的,居然,还有一枚红的。
  集合集合,打仗了。我声音洪亮,口齿清楚,号召力极强。
  村庄的少年们,闻声而至。住对面山腰的,喊着,等等我啊。边跑边喊,没准一个踉跄,摔个嘴啃泥。住山顶的,应着,就来了。人影在山麓上闪动,忽隐忽现。住得远的战争狂,为了打一场战,得翻越两座大山——放牛的时候约好了。
  集合完毕。倘若你留心,会发现有三个姑娘也混进了革命队伍。邹现有的姐姐,我的堂姐,还有一个特喜欢穿裙子害羞又爱漂亮的小不点,也即我的妹妹。作为一名铁血军人,我很想将那仨女流之辈清除出革命队伍。但现实太残酷了,清除现有的姐姐,他往后就不再帮我看牛;清除我堂姐,她说等我上学了,让别人打死我;清除那个穿蚊帐布的小不点,她立马坐在地上哭,我妈会打死我。
  战争打响了。每个人都是八路军,没人愿当日本鬼子,敌人仅存于想像之中。
  我举着手枪,高喊着,冲啊,杀啊。战士们冲出晒场,杀向山外。有人摔了一跤,三个姑娘赶紧冲上来,将他按在地上,用小树枝戳他屁股……那叫打针,她们是军医。轻伤的,打完针继续战斗;稍重的,打完针吃药,药是八月酸的叶子,吃一片能酸得发抖;重伤的,那得开刀……倘没别的人摔倒,那你别想继续战斗了,她们非整你到战争结束才宣布,终于救活啦。
  战争结束,自然得我宣布。宣布完毕,再告诉众人隔日去哪里放牛。但那个黄昏,抗日战争只打了一半,也许还不到,众八路军战士就不听指挥,全都跑向村口那座湖。战争进入白热化阶段,对面的山麓上,忽然传来一声,有人跳湖了!
  那个声音穿越树丛,飞过稻田,爬上山坡,钻进村庄人的耳朵。在地里装勤劳的,扛起锄头,向村口移动。满脚的湿泥巴,滴在路上,盖个脚印,谁家的小牛犊再撒几粒屎坷拉,浑然一幅中国画。在菜园里摘菜的,抓着一把青菜,跑出菜园,赶往湖边,篱笆门都来不及关。赶了好一段路,低头看一眼手里,怎么拔了两棵葱。拔葱做什么,顺手扔进稻田里,生怕被他老婆瞧见。在灶角里生火的,提着一把火钳,循着声音出来,跟在别人屁股后面。屋顶的炊烟,渐渐变淡,妇人跑出厨房,骂了几句,也跟向湖边。
  在村庄人忙碌的腿脚之间,时常蹿动着一种爱伸懒腰的动物,也即是狗。大狗,小狗,公狗,母狗,混迹其中。它们来回地跑,在自家主人跟前欢笑,撒娇。
  我们跑到湖边的时候,那里已经聚了好些人,唧唧喳喳地在谈论着。夕阳沉进了湖底,水面只有一抹青色的云,波平如镜。负责看水闸的萧东庆说,呶,就在对面那块石头,我看见他扑通一声,扎进水里,接着没影了。有人急着问,到底是谁啊。萧东庆说,隔壁村的廖柏,在我家喝了一下午的茶呢,哪知道他被水鬼寻着了。
  隔壁村的啊,跑那么远,肯定被水鬼寻到了。我的大伯父附和着。也许不能称之为附和,我大伯父的嗓门比村庄里别的人要高很多。每每众人聚在一起争论什么的时候,只要我大伯父凑上去,很快就平息了争论。
  是水鬼,绝对是水鬼寻到了。众人应和。
  我的少年时代,但凡有人谈起水鬼,我都会想起那个叫廖柏的人。在我的记忆里,他是第一个死在湖里的人。用村庄人的话来说,廖柏死了以后,湖水就不干净了。日落之后,你看着渐渐变黑的水面,风平浪静,悄然无声,却没准猛然钻出个水淋淋的脑壳。还有更惊悚的,我的大伯父总是热衷于吓唬小孩,传播各种耸人听闻的灵异事件。
  众人正扯得火热的时候,一个赤脚少年,他背着满满一竹篓青草,赶着一头独角公牛从人群中走过。有人拍拍那头牛的屁股,说,长寿可真勤快。少年浅笑一下,赶着牛继续往前走。说话的人开始和旁人谈论着少年的牛能卖多少钱,转而说,长寿的家人都觉得他很傻,我倒觉得那孩子挺懂事的,而且,也没见哪儿傻啊。
  少年经过我身边的时候,我喊了他一声,长寿哥哥。
  他笑了笑,说,明天你们去哪儿放牛,也叫上我吧。
  我点了点头,说,嗯,好。
  他开心地笑了,说,那,我先回去了。
  每次遇见他,我总是有意无意地看着他的左手,手腕上长着一颗拇指大小的黑痣。
  
  长寿姓郭,是我的本家哥哥。
  那五间房子里边,白墙黑瓦的,就是他们家,大门的门楣上钉着村委会颁发的“五好家庭”牌子。我家在他家的旁边,新盖的房子,没赶上评牌子。花墙黑瓦的,是邹现有家,牌子上写着“新风户”三个字。另两间红墙黑瓦的,一间是我二伯父家,一间是郭长寿的奶奶家。门前种满了竹子的,是郭长寿的奶奶家。
  我大伯父家住在山的屁股上,与我们有点远。
  郭长寿之所以叫郭长寿,从长辈们那里得知,刚出生的时候他病痛特多。他奶奶曾带他去赖布衣家“看书子”,赖布衣什么也没说,只让她把小孩带走。后来,她从大嘴巴的人那里听到,赖布衣说她孙子活不过十八岁。据说,为此她还到赖布衣家里大闹了一通。再后来,她带着他四处求神拜佛,寻访高人。有个神婆为他求得二字作名,即长寿。
  郭长寿有两个姐姐,大姐叫招弟,二姐叫小兰。还有个哥哥,郭世龙。郭长寿在家最小,但不知什么原因,他由他奶奶带大。十四岁前,郭长寿一直和他奶奶挤一张床。但出场的时候,他已经十五岁了。念了两年书,被老师骂太笨,便不去学校了,他在家放牛,砍柴。他哥哥郭世龙在读五年级,两个姐姐在家砍柴,干农活,挖山。
  挖山不是寓公移山,只是把山上的其他植物刨掉,包括杂草,独留一种叫木梓树的灌木。那种灌木会结三种果实,一种叫茶泡,一种叫茶安妮(客家方言,音译),一种叫木梓。茶泡和茶安妮,属野果类,农历三四月份,木梓花谢不久。有的枝头挂着白嫩的一个个,是熟了的,蜕皮了的,摘下来咬一口,清脆甘甜;没熟的仍是青绿皮,桃红的皮,毛茸茸,摘个来啃一下,满嘴涩味,多啃几口,舌头都厚了。茶安妮像木梓树叶,只是厚很多,由木梓树嫩叶长成,也许是基因突变吧。反正特好吃,比茶泡更爽口、甘甜。
  枝头那些个儿特小,一颗一颗的,毛茸茸的,叫木梓。它们得在树上住到八月份,过了中秋,山的主人才把它们摘回家,用背篓装,或者箩筐,也有的用蛇皮袋。当然,它们的个儿也不小了,长得比较勤快的,要赶上小苹果了。看着就想咬一口,但吃不得,外壳坚硬,且味道苦涩。全倒在晒场上,用耙子弄匀,顽皮的小孩在上面扭屁股,一不留神脚底打滑,后脑着地,摔得眼冒金星。太阳公公把果壳晒开了,露出黑亮的果实,叫木梓仁,比广告里的黑芝麻精华还惹眼。
  过了霜降,也许冬至以后,家家户户没什么干的时候。男人们挑着两箩筐的木梓仁,面上压个塑料油瓶,也有铁皮的,左手扶着扁担,右手甩啊甩。精力过剩的,还不时高喊两声,没内容,只有声音。在山谷里回荡,在湖面上盘旋,一条红鲤鱼吓了一跳。左肩累了,换右肩,右手扶着扁担,左手甩啊甩。
  榨油场在村委会旁边,被一户姓萧的承包了,一个姓朱的老头在那里帮忙,人们叫他朱师傅。你家榨油的时候,千万得盯着点儿,据说他会偷油。朱师傅把木梓仁倒进粉碎机里,打成粉末,装进大木桶,放在铁锅里。燃起木柴,像蒸饭一样,一会儿满油场都能闻到香味,木梓油的香味,沁人心脾。倒在水泥地上,耙一铁勺,倒在稻草做的底盘上,套上铁环,压成饼状。一勺不够,再来一勺。把一个个做好的饼,放在榨油机上。老到的榨油人会把散落的碎末也扫全,倒在饼与饼的缝隙之间。都搞完了,榨油人站在榨油机跟前,抓着把手,一上一下地摇啊摇。一会儿,清澈的木梓油,泉水一般涌现,顺着油槽,跑进了油瓶。
  暮色四合,榨油人挑着箩筐回家。一个箩筐放着油瓶,油瓶里装着油。一个箩筐装着几块饼干,俗称枯。可用来洗衣服,药泥鳅和鱼,其原由,大概是枯含有碱。可以当柴烧,炭化后,灵魂不死,余怒难消,冬日取暖的好东西。老人小孩的火笼里,大部分都藏有枯的尸体,它被肢解了。也可以卖,三毛钱一斤,也许五毛。
  当然,卖枯不如卖油。纯的木梓油,简称木油,在物美价廉的小镇却卖到了十八块钱一市斤。看清楚,是市斤,即十两一斤,不是公斤。我读小学一年级的时候,全部费用是三十二块六毛,不到两斤木油。但我父亲拿不出来,因为,我们家没有两斤木油。于是,父亲说我的腿只有八岁,还不够长,跑得也不够快。学校太远,得翻山越岭、跋山涉水方能抵达。我只好把腿再长一年。路过我家仅有的那块荒山,总忍不住看啊看,希望能看见一棵棵郁郁葱葱的木梓树,结满了木梓。冬天的时候,它们会变成两斤木油,三斤就更好了。
  郭长寿家里有很多枯,因为,他们家有很多山,山上长满了木梓树。立冬开始,招弟姐和小兰姐就扛着锄头,在山里挖啊挖,挖完这座挖那座。一整个冬天,她们在山里,听着叮咚叮咚的泉水,画眉鸟的歌声,牛哞的声音,挥动着锄头。偶尔有一两个青年男子,和她们打情骂俏两句。男的说,小兰,别挖了,下来抱一下吧。小兰姐说了什么,我不记得了。
  有时候我会问父亲,怎么我们家的山那么少,还是块荒山。父亲愤愤不平地说,不都是你爷爷啊。大集体结束,又单干了啊,分田分山,你爷爷好说话啊,给他哪块就哪块。于是,我相信郭长寿的爷爷,一定非常厉害,看哪块哪块准。当然,事实不是那样。
  分田到户的时候,郭长寿的爷爷早已变成了尘土,住在一泅稻田的旁边,坟顶长着一种布满倒刺的茅草。上学后,我了解到,那种茅草帮助鲁班发明了锯。不过不要紧,郭长寿的父亲,那时已是生产队的会计。他的母亲,那个叫魏庆年的女人,则是当红的会计夫人。
  
  农历逢双,是小镇的集日。
  那五间房子里,有三个人是必定去赶集的。邹现有的父母,还有就是魏庆年。现有的父亲挑一担干柴,他母亲提个袋子,原是白色的,后来变成了黑色的。夫妻俩一前一后,叽叽咕咕讲着什么。路过某户人家,现有的母亲眯着眼睛,以约莫四十五度角看着人家的屋顶,也许是别的地方,喊着,,逢圩喔。
  屋里出来一个妇人,应着,没什么卖,懒得去喔。现有的母亲笑着,说,看看也好啊。对方应着,口袋没钱,阿拉唆样的,上街逛到下街,下街回到上街,哪有劲喔。阿拉唆,客家方言,“傻逼”的意思。紧接着,很可能会出现一个让你瞠目结舌的画面。
  现有的母亲扑向那个妇人。我说的扑,是迎面扑来的扑,不是饿虎扑羊、饿狗扑屎的扑,即现有的母亲始终没使用双手,只用到了嘴巴。她的嘴巴扑向妇人的耳朵,嘴如疾风,势如闪电。但她没像泰森那样美餐一顿,只是压低了嗓音,说了一句话。那句话从头到尾,分贝递减,斜率绝对值特大。妇人闪现的表情,或惊诧,或诡异,或鄙夷。尔后,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,偶尔会心一笑,偶尔挤挤眼睛。分贝始终很小,笼罩着神秘的空气。
  过了很久,很久很久很久,太阳已经爬上了树梢。妇人提出一只木盆,两桶井水,得洗衣服了。现有的母亲抖了抖黑袋子,说,懒得去啊,那我走了啊。说完,手一甩一甩地消失在山路上。她要不赶着去,她的丈夫——现有的父亲,将烂醉如泥。她赶着去了,她的丈夫,仍将烂醉如泥。
  魏庆年站在厨房后面的水沟边,含着一把牙刷,弓着身子,小心地刷呀刷,偶尔吐一口泡沫。刷完了,仰着脖子,咕噜咕噜一阵,哇一声吐在水沟里。吐完了,舀半杯干净的清水,再漱两口。接着洗脸,一条淡红的毛巾,中间有一朵花,是月季,也许是牡丹。一只搪瓷脸盆,半盆温水,冒着白烟。浸在水里,那朵花异常鲜艳。她拧了拧毛巾,展开,敷在脸上,半仰着头,好久一动不动。
  她的大女儿,招弟提着大木盆,走了出来。招弟将木盆放在一边,把桶里的衣服倒进去,掇来一张小木凳,架上洗衣板,坐着搓了起来。偶尔问句,妈,有衣服要洗没。魏庆年终于动了,双手按着脸上的毛巾,轻轻地拖着。她放下毛巾,说,没有。
  那是个隆冬的早晨,小镇集日。太阳没出来的时候,地面盖满了霜。吃过了早饭,和往常一样,我喜欢奔向郭长寿的家,约他放牛。伯伯,庆年娘娘,招弟姐姐,小兰姐姐,长寿哥哥,我一个一个叫。此时此刻,魏庆年引以为豪的大儿子,郭世龙正在遥远的观音国小学,二楼左边的那间教室里学文化。我从不放弃任何拍马屁的机会,庆年娘娘,世龙哥哥肯定考一根筷子加两个鸭蛋(100分)。魏庆年欢欣地笑了,其他人也笑了,都夸我会说话,嘴甜。魏庆年还允诺,赶集的时候给我买橘子,油条,或者花生糖。
  过了一会儿,太阳出来了。他们家厨房外面的那块空地,铺满了阳光,左邻右舍都向这边走来。老人小孩,都拎个火笼,里面装着炭化的木梓枯,木梓壳,或质地坚硬的柴火。我是最不怕冷的,所以,从不需要火笼。我深信奶奶的话,小孩屁股后面有三把火,哪怕手脚都冻僵了。其他人在那里晒太阳,郭长寿给他们端来了凳子,他们偶尔扯淡着什么。我蹲在魏庆年跟前,和她说些悄悄话,希望太阳快点下山。
  太阳下山了,魏庆年就从街上回来了,橘子,油条,或者花生糖。
  魏庆年开始梳头发。右手捏着木梳子,左手抓着头发。头发不长,还没到肩膀,但黑亮黑亮的。那时还没洗发露,但有香波,很贵。我的母亲、妹妹,她们洗头发只用香皂。香皂没了,就洗净水,或者,弄点洗衣粉,其他女的也差不多。但魏庆年用香波,她洗头的时候,老远就能闻到,真香,特好闻。我总在她跟前晃来晃去,偶尔小声说着,庆年娘娘,给我抹点好不好。她笑了,抹了一点在我头发上。之后,只要见着人,我就让他们闻,说,香吧,能香好几天呢。
  我的小不点妹妹,有了裙子以后,最大的梦想就是有一瓶香波。她希望自己黄不拉几的头发,能像魏庆年娘娘的那样,乌黑柔亮。母亲当然不给她买,一瓶香波得六块多,一条裙子不过四块钱。裙子可以穿,香波香一阵没了。
  小不点就哭,母亲就骂,要香波还不容易啊,十八岁嫁掉就有了。接着我想,小不点后来的梦想,极可能是快点长到十八岁。
  太阳爬上树梢的时候,我们就去放牛。有时候,五家的牛都赶在一起。但通常,只是各放各的。不过郭长寿,邹现有和我,经常在一起的。文章开头提到的,远远近近每户人家的牛都赶在一起,那样的场面不多见。毕竟,不是每个人都有勇气面对父母的皮鞭……牛吃不饱,放牛的人就得挨打。
  “放牛的人”,此处仅限小孩。大人放牛没吃饱,不会挨打。
  在我的故乡,经常能听见小孩带着哭腔对牛弹琴,瘟鬼牛,快点吃草,那么嫩的草也不吃,你要吃刀子啊。聪明且尿多的孩子,挺着小鸡鸡往青草上撒尿,牛吃得特欢。但那是男孩子的专利,女孩子没鸡鸡,给青草撒尿没那么方便。
  我们跟着牛,走在山路上。太阳仍在树梢眯着眼睛,有气无力地往天空爬行,没吃早饭似的。路边背阴处的白霜,冒着冷汗。到了村口,烟波浩淼的湖边……其实,每年冬天,应是入秋以后,湖水就渐渐变浅。
  一天比一天浅,一天比一天浅,像在湖底藏着一头口渴的大水牛。
  冬天来了。干巴巴的稻田里,撒着乱七八糟地稻草。被风一吹,有的飞上了天,捅破了云;有的被树枝缠上了,结了婚,朝朝暮暮;有的流年不幸,在田里打了个滚,掉进积水的沟,泥巴缠身,烂成了肥料。
  勤快的农人,把自家的稻田翻动一遍,犁得整整齐齐,一道道的,像列队的士兵,等待太阳的检阅。懒惰的神仙,割完晚稻,翘着二郎腿,在院子里抽烟,赣州桥,草花牌,喝茶,土产茶,名不详;或者,东家逛逛,西家走走,侃一阵,打两盘牌,赌几根烟,钱是不赌的;或者,爬上山坡,吼两声,撒泡尿,抓块石头朝山沟里扔,惊起两只野鸡,三只,四只,一只也没打着。
  那棵老枫树底下,铺满了叶子,殷红的,泛黄的,苍白的。还有枫树子,长满了刺,袖珍型的板栗,也像大个儿的杨梅,但吃不得。抬头看,光秃秃的,第三个枝桠上,架着长尾鸟的房子。猫头鹰呢,找不着,藏在树洞里,天黑的时候,它们就会叫。清脆的,喔啊喔,明天有太阳,夏天就晒死人;嘶哑的,喔叽啊喔,要下雨啦。
  湖底的那头大水牛,还在喝水。没人见过它,只见湖水一天天变浅,一天天变浅。仅低洼处残留一泓,跳起一条鱼,白肚青背大脑袋,是鲟鱼。龟裂的,白花花的湖床上,闪动着一两个人影,打着赤脚,穿着红背心。那是初秋,或仲秋,太阳依旧灼热,异常灼热。但此时,干涸的湖床上,长出了小草,毛茸茸的,没名字。往高处是菜地,两畦萝卜,或者包菜,有牛啃过的痕迹。
  老牛识途。到了村口,老路太远,邹现有家的牛带着,走下湖床,抄近道。不一会儿,到了目的地,堤坝下面,一个叫千螺万水的地方。
  螺是石螺,大石螺。
  特大的,像座小山包。稍小的,有人那么高。普遍的,水桶大小,圆圆的,一动不动。更小的,叫鹅卵石。
  一个神仙赶着满山的石头,一路向前,赶往别处。到了此地,被个农人看见了,喊了一声,怎么石头都会走路啊。神仙说,不,是田螺。农人说,骗谁啊,明明是石头。神仙叹气,飞走了,扔下一堆堆石头。

  水是溪水,清澈见底,绕过一块大石螺。跑一小段,遇见一块大石螺,绕过去;再跑一小段,遇见一块大石螺,绕过去……再跑一小段,又遇见一块大石螺,绕过去……跑累了,纵身一跃,千古长如白练飞,一条界破青山色。
  牛在溪边啃草,嫩草老草,嚼一嚼就咽掉。我们在堤坝下的水潭里钓鱼,水潭叫什么,没名字。潭里有鱼,白条,石斑,还有沙狗……一种特笨特贪嘴的小鱼,嘴巴比脑袋还大,嘴馋的时候,能把自己吃掉,你信么。
  钓鱼钓累了,邹现有拍拍背篓,说,你们猜我带了什么。
  郭长寿摇头。
  番薯,芋头,花生,那三样农产品在我的脑子里滚动。但我不敢确定,到底是哪样。我说,摇一摇,我肯定知道。
  邹现有抱着背篓,生怕我偷看,轻轻摇一摇,啵啰啵啰响了几声。
  芋头。我得意地笑。答案肯定对了,从邹现有失落的脸部表情已经看出来了。至于我是怎么猜到的,不能告诉你,主要是怕你听得一头雾水。
  在堤坝上,我们烤芋头吃。烤得好的,脱掉它的衣服,白嫩白嫩的一个,吹一吹,撒点盐,咬一口,真好吃。烤得不好的,还没熟,衣服脱不下来,半生不熟,吃了抓喉咙,痒死了。烤过头的,炭化了,捏一捏,掉骨灰,干脆抛尸荒野。
  正吃得开心的时候,湖床上出现了三个人。一个是东山沟的陈瘸子,看走路就知道,一跳一跳的。距离原因,另两个不能确定是谁,一个女的,个子比较高,一个小男孩。邹现有站了起来,嚷道,拐脚子……廖柏要寻你喔。
  廖柏消失的第三天,浮出湖面,肚子像孕妇一样,怀满了水,也许还有鱼。他的家人,在村庄里请了几个人。在堤坝对面,一座叫象心的山,挖了一条沟,把他埋掉了。没有棺材,没有墓碑。春夏季节,象心四面环水,廖柏若从沟里爬出来,只能接着跳湖。秋冬季节就不一样,他可以滑下斜坡,在湖床上走动,还可以去别的地方,找替死鬼。
  我的大伯父,常用此类故事来吓唬村庄里的小孩。
  陈瘸子回骂了,你妈的邹现有,你爸我命可长喔。
  陈瘸子和郭长寿年龄相仿,听说他打架很厉害。
  那两个人能看清了,女的是陈瘸子的姐姐,男孩是我表叔的儿子,比我小一岁。
  帮我骂他。邹现有怂恿我做坏事。
  事实也许不是那样,最先开骂的,很可能是我。我的发小邹现有,向来是个老实的孩子,至少比我老实。回想起来,大部分坏事,都是我拉他下水的。那天上午,两军在阵前对骂了好久。在最后,我和邹现有二比三,以少胜多。我的本家哥哥郭长寿,始终只是笑着,看着我们骂,没帮忙,也没让我们别骂。
  三个短命种,下午打死你们。陈瘸子的姐姐一句话,结束了口水战,也拉开了真正战争的序幕。我和邹现有脱下裤子,挺住小鸡鸡,冲他们喊,吓缩一条卵,吓缩一条卵,吓缩一条卵。直到他们消失在路的拐弯处,我们才穿起裤子,爽朗地笑着。
  四点半左右,我们赶着牛回家。等天黑了,廖柏可要从沟里爬出来。
  路过菩萨沟的时候……在东山沟的斜对面,回家必经之路。我们看见陈瘸子、他姐姐,还有我表叔的儿子,每个人举着一根竹竿,向我们狂奔而来。转眼间,他们出现在了菩萨沟,拦住了我们的去路。陈瘸子随即赶到了,说实在的,我从未见过跑得那么快的瘸子。
  很想篡改历史,告诉你那天下午,我是多么英勇。我以一敌三,三拳两脚,就把他们打得哭爹喊娘。而且,北风烈,残阳如血。也可以悲壮一点,邹现有倒下了,郭长寿也倒下了。我腹背受敌,身受重伤,意识模糊,只听见耳边有人在喊,东方旭,站起来!……东方旭,站起来!忍着痛,咬着牙,拉开步子,九宫八卦掌……看得他们三个头晕目眩,我一掌一个,一掌一个,一掌一个。
  但我必须告诉你真相,我不姓东方,而姓郭。
  我们的牛早已吓得翘起尾巴往家里奔跑,但倘若身后无人跟着,它们一般都是跑进别人家的菜园,肚子饱了吃不下,可以踩一踩,再扔一两堆牛粪。菜园的主人跑来告诉我们的母亲,而且,非要亲眼看到我们挨了皮鞭才肯离开。
  只能逃跑,何况,我们也没有武器,但对方装备精良。
  我们三个有人挨了竹竿吗。
  我不记得了。
  只记得我跑得很快,真的很快,尽管父亲老说我的腿只有八岁。
  邹现有紧随我后,郭长寿也在跑吗,他在最后面。兵临城下的时候,他似乎和陈瘸子的姐姐说几句什么,是什么内容。大概是,都是大人了,跟两小孩闹什么呢。陈瘸子的姐姐几岁了,十七,还是十八。她满脸杀气,酥胸起伏,一竹竿挥了过来。
  郭长寿躲开竹竿,三步并作两步,逃之夭夭。
  他们三个在后面,拖着竹竿,边追边骂。我表叔的儿子嗓音清脆,语速惊人,但骂人的词汇非常有限,始终是那句,黄苗笋,黄苗笋,黄苗笋。黄苗笋,即破土较迟的竹笋,长不成竹子,骂人用的是引申义,不必解释了吧。
  他们追到哪儿才担心有埋伏呢,红枫树下,还是香樟树下。他们追到村口的稻田边,停下了脚步,狠狠地往田埂上敲了几竹竿,骂了几句。接着,扛起竹竿,沿着山麓回去了。我和邹现有相互看看,尴尬地笑着。郭长寿抿着嘴唇,忍俊不禁,说,你们两个小孩啊。
  郭长寿十五岁,吃十六岁的饭。
  他是大人吗。
  我不知道。
  关好牛,喂好水,扔完稻草,我匆匆跑向郭长寿的家。魏庆年像以往那样,说话算话,她给我买了油条,凉凉的,软软的,腻腻的,吃起来真香。要一毛钱一根。吃完了,庆年娘娘前庆年娘娘后地叫一阵,我就该回家生火了。我要是不帮忙生火,我妈就骂我没良心,给我两根油条就不要她这妈妈了。
  天黑了,没有月光,也没有星星。
  寒风呼啸。
  吃过晚饭,父亲在洗脚,母亲在洗碗,我的小不点妹妹在打盹。我脱掉鞋子,把脚伸进父亲的水桶里,拱了两下,进房间睡觉去了。
  一九八九年,我的故乡仍在煤油灯下延续历史。整个村庄,只有大涵的赖良田家有电视,好像中了什么奖,也许不是,我不记得了。他们家买了一台小型的水力发电机,在门前的小河里筑起了堤坝,盖了一座小房子,里面装着发电机。电视里放过什么,我没看过。五间房离大涵,要走二十多分钟的山路,还得经过湖边,说不准廖柏就蹲在路的转弯处,湿嗒嗒的。
  我的父亲躺在床上,枕头垫得老高,借着煤油灯,看什么书。我不识字,能看连环画,也只看图。那时看了什么,没印象了,只记得有本连环画,有一页画的是一个人钓鱼。
  二伯父家有一台电唱机,需要三节电池才能带动。娶我二伯母的时候,她要挟我奶奶,不买电唱机就不嫁了。二伯父参加完自卫反击战,退伍回来,已经三十多岁了。电唱机里放了什么,印象也不深刻了,女人爱潇洒,男人爱漂亮,有那两句吗。
  邹现有家有一台收音,每天都播些什么,中央人民广播电台,不间断的来两声,嗤嗤啵——嗤嗤啵——邹现有的父亲只得重新调频,拧啊拧。聚精会神的样子,俨然很懂。
  一个个漫长的冬夜,我蜷缩在被窝里,听着风哭的声音,不敢看窗外。夜深的时候,外面响起了脚步声,邹现有家的狗悲戚地吠着。闯进我脑海的,是廖柏,来抓我吗。我在被窝里颤抖,身上一点都不冷,但心里冷,冷得汗毛直竖。我很想跑去对面房间,和父母挤一张床,像我的小不点妹妹那样。但父亲说,过完年都九岁了,快上学了呢,还怕。
  那个夜晚,没有脚步声,也没有狗吠声,但我听见了哭声。
  郭长寿的哭声。
  喔喔喔,像狼在吼。
  接着,是镰刀扔在地上的声音,魏庆年的骂声……去啊,你个短命鬼……还听见了郭世龙的声音,嗨呀。
  ……听不见了。
  窗外,寒风吹彻。
  
  (还没写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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