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长相思,在长安--我从墓地归来,献给卫青2110年的薄奠(日记新版)
(十八)
2005年4月17日上午 灞桥
凌晨四点的时候才睡,清晨七点的样子便醒。阳光错落有致的洒在了窗棱上,我脑海里第一时间浮现的,还是凌晨睡去前最后一个陆剑民的笑影。他是卫青淡淡的影子,低调内敛,隐没人海。于是,星夜里撑着不肯睡去,多少人等这个似是而非的影子。长安有我如此,会稽会有H如此,江夏也会有玄粉如此。
甚至,天亮的时候,无论多么疲倦,都不言悔,都以为值得。
天南地北,已是多少相思无来由。
我收拾了一下自己的仪容。两天的风尘仆仆,或许不会在年轻的脸上留下什么痕迹。但是两天的七情之恸,忧思入骨,已经在眉梢眼角写满了憔悴。
可是,惟有今日,一定不能憔悴。因为,今日,要亲去灞桥了。在那个送别他的地方,在那个凝望他的背影走向沙场的地方,不能让他看见汉家女人的憔悴。
就如同当年的平阳,把无数个深夜的孤灯无眠、忧心忡忡,独自吞下。把一个柔弱女儿心所打点的行装包裹,全部放下。然后,清晨里掬一捧水,洗尽夜的痕迹,精心的装点出大汉公主惊世的仪容,带着从容镇定的笑脸,早早踏上去灞桥的路。她的微笑,是他百战的原因。她的信任,是他必胜的信仰。一个将军的女人,必须奉献出征前的笑容。而眼泪,只流在他转过身的那个时刻。
我这样从容镇定的踏上去灞桥的路的。
善良而朝气的梅的师弟,还是坚持陪同我前往。我不知道,将来回首长安,我该如何感激他。
再一次的从张骞的雕像前出发,登上了301路公交车。在当地,这趟车往来与三桥和灞桥之间,因而被称做双桥车。从地图上看,三桥离整个汉长安城的遗址很近,当时应该就是皇城宫墙外的一个地方,距离大致类似于今天的王府井之于紫禁城。但是,我一直没有得到一个答案——既已能并称双桥,那么三桥到底又是何处?
西安这个城市,真是无法深挖、又处处诱惑你深挖。几乎每一步,都有典故;几乎每个不经意的地名与措辞,都带着沉默了良久的瑰丽往事。我不能责怪一问三不知的人们,记忆终归盛不下如许丰厚的遗产,于是,淡忘和茫然,成了不得已的选择和必然。对他们而言,能生于这样的城市,却没有生在躬逢其盛的时刻,从一出生便注定了只能仰望历史,这到底是西安人之幸,还是西安人之不幸?
在公交车上,从乘客的衣着语调中,可以很明显的感觉到,如今的双桥都是郊区了。往来其间的,大多是衣着简朴的村民和民工。这趟车基本直线而行,沿大庆路——莲湖路——西五路——东五路——长乐路,自西向东,穿过玉祥门和朝阳门,掠过钟楼的影子,驰向古老的灞桥。
今天的灞桥,在西安的城市结构上,乃至行政结构上,都是一个大地理概念了。如同黄埔区之于广州,岳麓区之于长沙,南岳区之于衡阳,灞桥,一个古老的历史遗迹,一个百世的美学意象,成为了一个今天的市属行政区划,建一级ZF,辖一方百姓。所以,我们要在这个大地理范围中寻找狭义的古灞桥时,唯一的办法,是沿水而找。
但是,事实上,即使你没有地图,一过长乐坡,一驶上浐河桥,扑入眼帘的,立即便是一片清风垂柳的世界,你也就立即明白,灞桥到了!所以,我深深的感激灞桥区ZF,他们把一个泛化了的大灞桥区,放在了看不到尽头的垂柳的入口里。让所有的路人,无论多么粗心大意,都会在第一时间感受到“灞桥”二字的存在。
而这处长乐坡尽头的浐水,正是由西安市中心进入灞桥区的连接点。汉之《说文解字》里解释这个字道:浐,潼水也,出京兆蓝田谷,入霸。因此,它是灞水的支流,也是长安的水源之一。过了这条河,在长达半个多小时的车程里,我们看到的,全部是路边的垂柳。延绵了数十里,无边无际,无尽无休。漫天的垂柳,在遮掩着这个地方的郊外荒凉景象,就算你存心要去看它的贫困、落后和灰尘,你也无法不承认,你终于还是想起了,——绝胜烟柳满皇都。
我在沿路残破的郊区景象里,再一次的,礼敬西安主政者和民众的魄力。柳树,在干燥的北方,绝对不是一种合适的景观树种。或许两千年前温暖湿润的长安,它是恰倒好处的装点。但今天,渭水断流,浐水萎缩,尤其是黄土高坡兵临城下,沙尘天气一触即发的情况下,柳树并不适宜大规模的种植在主干道的两旁。漫天飞舞的白色柳絮,对于劳作的人们和匆匆的商旅来说,都是不便之物。而对于寻找浪漫的人来说,沙尘灰土又把浪漫染得太灰、太脏了、太失意了。——但是,对于历史,对于秦时明月汉时关来说,还有什么,能比灞桥杨柳更有资格作为象征?我不敢想象如果灞桥区没有这十里杨柳的话,景色将会更加灰败到什么地步。
灞桥现在也是进入临潼和渭南的交通枢纽之地。高速公路就在垂柳的注视下,一东一南的分道而去。我想,对于绝大多数的国人,此地只是他们走向临潼兵马俑、华清池的驿道而已。他们根本不会记得,他们要看的秦和唐的壮观,根基都落在这已经灰败的灞桥上。秦汉之抗击匈奴,隋唐之迎战突厥,都是天子重臣,送别将士于此的。大军从此地开拔,才守护住了帝王的盛葬雄心和贵妃的嫣然一笑啊。
灞桥,我怎么可以忘记你?
绵绵无尽的数十里杨柳,终于把我们送到了终点站。
跳下车,是一个小镇。今天,逢七,周日,正碰上了一次热闹的赶集。梅的师弟看着我东张西望的样子,笑着扶了我一把:“师姐,你只怕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场面吧?”我不好意思的一笑,是,自小,我的生活就离最自然的乡村太远了。
而今天,能见到这样的集市,我心里有异样的亲切。因为……我为卫青而来,为一个曾经要在生父的皮鞭下放牛养马的苦儿而来,他走过许多的乡野和集市,才走到了那个命中注定的公主府上。
梅的师弟不让我操心,他在一个个摊位上问路,寻找那条河那座桥。我便在他的身后,静静的感受这个集市。便宜的东西,热闹的人声,热情的村民,我在一个小摊前蹲下,看着再简单不过的文具,心里忽然一酸。卫青他长于这样的环境呀。那时候,社会的最底层里一个孤苦的孩子,他的衣裳又旧又破,他的面色又脏又黄,他也许饿着肚子,他也许挨打的伤口发了炎,他牵着牛经过集市,羡慕的看着别的孩子在买文具,他上不了学堂。那时候,他肯定也和我一样,蹲在摊前,这样看着,看到了生活的绝望吗?看到了活着的渺茫吗?他就是这个样子走到长安走到公主面前的呀。你若是公主,在富丽堂皇的世界里一打开门,看见这样一个孩子,看见你有生以来的第一次人世贫寒,你会不会潸然泪下?会不会把颤抖的素手放在他瘦弱的肩上,抚过他红肿的伤口?然后,一滴泪水落在他的伤口上。快,快去拿药来,给这孩子上药,卫媪,这孩子我留下了,你怎么,不早点接他回来呢?他抬起头,大汉最珍贵的眼泪灼痛了他的伤口,更灼痛了他的心。这是他承受的人世间第一份呵护啊。公主。他一呼唤,那双眼睛便垂向了他的世界,带着泪水弯弯的笑着:你叫什么名字?我的名字?从来没有人问过我的名字,他们叫我野孩子,呼来喝去。公主,过了四十年后,我的名字,都只是你的所有,当时你给我的这个笑脸,让我心跳了一辈子。你以为你的手抚在一个孩子的肩头吗?可是,是什么在我的心里异样的滋长?你的手,可以一生这样停留在我身上吗?你不要放开你的手,你放手了,我世界里唯一的温暖就过去了。
好,卫青,我不放手,除非你先放了我的手。公主的眼睛看见了孩子的渴望,她仿佛听到了他沉默于心底的呼唤,于是她也在自己的心底,给了他一个回答。也许他和她都不会料到,这个没有声音的一问一答,成了他们终此一生的承诺。直到,他缠绵病榻之时,最后,先松开了她的手。她却依然把脸庞埋在他渐渐冷去的手心里,久久不动,也没有眼泪,只是想起了遥远的昨天,一个孩子的心在呼唤:公主,不要放开你的手。我不放手,卫青,就算你先放手了,我也会随着你去的,我怕你一个人在茂陵会冷、会饿、会孤苦。
我这样对着小摊,出神的想着他的弥留。好半天才注意到梅的师弟在喊我:“快,我们走吧,前面左转,是灞桥了。”真的,我欣喜的站起来,在各种各样的早点摊、衣物鞋帽摊、首饰摊、农具摊、磁带摊……里热闹的穿行。你说,晚年的时候,不需要上战场了,过着太平日子的时候,卫青会不会带着公主来看集市呢?看他小时候的生活与心酸?然后,相依在小镇尽头的柳树下,感叹今生如梦,唯有你是我唯一的真实?他会的,公主也会深深的窝在他的肩头,把他抱得很紧很紧,这样,他才会忘了那些个噩梦。
在河边的时候,我们看见两个老人坐在大榕树下,于是走过去问他们,可知道古老的灞桥。老人有着关中老汉典型的脸,伸手指向河中央:“那里,年轻人,看见没有,一条yellow的带子围着的。”
于是,我们走下了高悬的河床,走过了干枯的河岸,踩着涨潮时才能淹没的河沙,一步步走向了灞水。阳光惊人的好,细细的水流旁边,有人在钓鱼。一边,一座桥在通车,桥上车水马龙,另一边,高速路上的新桥正在修,汽车在工地上忙碌的穿梭。而中间,我低下头,中间,是古老的灞桥,在水面上浮出了自己仅有的六七个桥墩。
我打开DV,用最后的一点电,洗掉了前面的一段带子,开始抢一点灞桥遗址的镜头。但是,阳光直射过来,镜头里什么也看不清楚。师弟说,上桥墩吧。我摇摇头,不,就这样站在yellow警戒线的旁边看着,就够了。
石砌的桥墩呈现出一种奇怪的龙舟形状,两头尖尖的翘起。这个遗址,还是2003年渭南洪灾的时候,无意中发现的。洪水冲击了灞水的河床,河水变浅,这才把沉默于水下两前多年的桥墩盈盈的送上来,送进了人们的视线里。可惜的是,西安财政,无力保护和开发,只好在匆匆的考古定论之后,简易的用黄带,把它围了一圈。这些年,新的高速桥的施工如火如荼的进行,整个这段灞水形同一个大的施工工地,亏得当地人,怀着对文物的尊敬,自觉的保护好了它。我们看到,并没有人为了交通的便利,从几个桥墩上跨过对岸去,而是在几十米外,另外铺了一个木板桥,供人们上下班便捷的通过。
站在这儿,遥望岸上,果然是一望无际的垂柳啊。我叹息了。耳边,梅的师弟有突如其来的忧郁和神往:“以前,这里肯定有很茂密的树林,石墩上面是木桥,树影都落在上面。河岸就是夹岸的柳树。你看,军队在这里停下来,皇帝举行一个简要的仪式,给他们壮行。喝酒,折柳。这个桥,从石墩来看,宽度正好可以容纳一辆马车。”我惊愕的看向他,怎么他一个男孩子,倒比我还想得浪漫了?我不自觉的被他的描述带了进去:“那时候,皇宫离这很远啊。昨天我们去的未央宫,到这,坐车是将近两个小时,那么按那个时候的马车速度,最快也一个多时辰,平阳公主要送卫青,肯定不是跟皇帝同行的,她得先来这等着,就是说她要天没亮就出发,赶到这里,宫廷的仪式差不多了,她才有机会跟卫青说几句话。然后呆呆的看他们走,可能她回去的时候,都是晚上了。这古代,送个行都要花一天的时间,更不要说打仗有多辛苦了,光是走路,都已经累死……”我突然听不下去了,够了,别说了,这哪里是浪漫,这是痛彻我心扉的一幕一幕,这是让我顿时天旋地转泪水难抑的一幕一幕。不要让我知道,她黎明即起,飞车疾弛,只是为了跟他说几句话。不要让我知道,她不能出现在公众的视线里,只能等在柳树林里,等弟弟默许的时候见到卫青匆匆的一面。不要让我知道,马车里,她举起手中柳,他却只能藏于胸甲之下,不可叫任何人看见。不要让我知道,她在半卷的车帘后面,一直看不见队伍了,都还在看着他走的方向,这才敢让泪水夺框而出。不要让我知道,她呆呆的看着他身影消失的地方,直到天黑了看不清,才肯回去。不,不要让我知道!
我终于被莫大的悲伤压垮了。我低头,蹲下,捧起了一手心的河沙,轻轻一吻,放进了昨天墓地的泥土里。然后,忍了又忍,忍着不哭泣,拿出了我随身带去的口琴,吹了起来:长亭外,古道边,芳草碧连天……。这是我学口琴时学的第一首曲子,原来,都只是为着今日此情此景、斯人斯爱啊。古筝沉重,没有带来。笛子易折,也没有带来。柳叶虽可吹,但是将军已去,我折柳又有何意?只有口琴,是我的别恋情殇,跌落在千万年的水里风里。前世我可送过你,可在杨柳依依下送过你?今生我可会遇见你,在雪雨霏霏里遇见你?卫青,卫青,你可知你担尽了天下的红颜泪女儿心?你在哪里?我一路找来,从葱茏的上林苑,找到了寂寞的茂陵,从荒芜的未央宫,找到废弃的旧城墙,一直找到了垂柳无边的出征灞桥,宠我思君不可忘呀——为何君仍不见?卫青,卫青,你在哪里沉默?你可知道,我已经来过了?
桥边的行人和钓鱼的人们,都默默的听我的琴声。此时,有个父亲带着女儿,走到灞桥石墩边,“姐姐,你在吹什么?”我酸楚而温柔的一笑:“小妹妹,这是送别”。小女孩困惑了,父亲抱起她说:“来,让姐姐继续吹,我告诉你这里送别的事情。从前啊,有很多姐姐,她们来这送家里人去打敌人,打匈奴,匈奴,你知道吗,就是……”我不忍听下去,为何我已不是站在两千年前风霜里的姐姐?我的琴声再次响起,呜咽暗哑,吹得尽的曲子,吹不尽的相思。问杨柳,可知我此曲向阳关的意啊?——“参差烟树灞陵桥,风物尽前朝。衰杨古柳, 几经攀折,憔悴楚宫腰。 夕阳闲淡秋光老,离思满蘅皋。一曲阳关, 断肠声尽,独自凭兰桡。”
曲散了,人要终。我的最后一个音符飘在了垂柳外。一个老人钓起了一条大鱼,大家为他喝彩。卫青,你看见了,你可以安心了吧,在这儿,终于没有征人了,国泰民安,平淡生活。长安,长安,长久的平安。愿你在天之灵,佑我巍巍中华永久的平安吧。
我终于走完了卫青所有的路。在长安,走完了。离开灞桥的时候,站在柳树下等车,我发现自己的力气已经全然耗尽。回头,看一眼灞桥,我上了公交车。车上很挤,我的心飘了出去,飘了很远很远,飘在从前的日子里——她和他走在岸边,她折了柳,他握住她的手她的柳,她笑,她说,“君自当斩将擎旗而归”。我闭上眼,音乐在我的脑海里蔓延——山一程,水一程,依依杨柳送军魂。车萧萧,马辚辚,灞水声声不忍闻。柳絮飘,桥尽头,芳心已折相思留。妾如柳,交君手,共君舞向沙场秋。迎强敌,背名利,汉家儿郎心万里。点将台,待君来,斩将擎旗威海外。君平安,妾方安,百战功成佑大汉。擒王孙,立黄昏,回首长安月一轮。山一程,水一程,君如水晶知我深。归来时,平安日,伴君月下三生誓——是平阳的歌声,当年随了你千山万水,如今又随了你千秋万年啊。
而我,也走完了你所有的路,卫青,我放开你的手,在这个拥挤到痛的公交车上,我放下你的手,别了,别了……万里山河,有缘再聚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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